势,就是战略发展的走向或潜能。比如说吧,如果问,在中国古代,定都在哪里比较好呢?那大约就是西边了,比如西安。因为西边的战略回旋空间比较大,有很好的“势”。定都在西安,当叛军打过来了,皇上可以往西跑,跑到阿富汗去,或者往南跑,跑到成都去。叛军占领西安,自己闹出内讧来了,皇上就从阿富汗借点兵,杀回来复辟了。
定都在东边好不好呢?不好。最好不要定在青岛。叛军从西边打过来了,皇上就只好,跳海了。
定都在中原好不好呢?比如河南的郑州。从治理国家的角度来讲,这里倒是方便,半径最小。但是遇上乱世,争天下或者守天下的话,却不好。中原这里,古人管它叫作“四战之地”,就是四个方面都是敌人。东边的人要打西边的人,或者南边的人要打北边的人,他们都先得打中间的人。只有在这一点上,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。所以,在中间是很难强大起来的,势使然也。
中国历史上立足中原却能把天下统一了的,一个人都没有。只有一个人,大略做到了,那就是曹操。
曹操定都在河南许昌,这里是中原的最中间了。他的北面是袁绍,东面是吕布,东南是袁术,还有孙权,南面是刘表,西面是马腾、马超,这些人联合起来,一下子就把曹操打败了。所以曹操是很为难的。比如说,他就不敢向北去打袁绍,如果向北去打袁绍的话,他南边的湖北(荆州)的刘表,就会北上掏他的老窝许昌。后来,曹操向北和袁绍交战的时候,当时刘备就在刘表那里,刘备就劝刘表北上去掏曹操的老窝,但是刘表去吗?刘表不去,刘表说了:“我去掏他的老窝,你就掏我的老窝了!”
于是刘表不去,就在湖北呆着。等曹操把袁绍打灭了,于是向南,把自守之贼的刘表给灭了。
所以曹操立足中原,却能把天下给基本统一了,曹操是很厉害的。
曹操最初呆在中原,是以袁绍的部将的身份,相当于是袁绍把自己的势力发展到中原,以曹操为代理人罢了。或者至少曹操和袁绍是盟友关系。曹操能向东灭掉吕布(在所谓徐州的下邳),乃至把袁术击溃,而不用担心袁绍会从北面趁机南下掏他的老窝许昌,是因为这时曹操还是袁绍的部属,至少是盟友。同时,袁绍这时候和更北方的幽州公孙瓒连战扯战,也无暇把主要力量用在向南。
于是曹操占得了徐州和部分扬州,解除了东方的危险。
这一行动期间,曹操和袁绍都是盟友关系,袁绍甚至派兵来帮助曹操东征。但是,盟友历来是历史上最可怕的东西。春秋时代,北方的晋国曾经派出三十辆战车去资助东南方落后的吴国,帮助吴国实现国防现代化(“四化”的一个),吴国迅速强大起来,从东方攻击晋国的敌人楚国。但是,吴国强大后,终于就成了晋的强敌,吴王夫差一度把晋定公吓得够呛,乃至把牛耳都交给夫差来执。战国时代,齐国和中原的韩魏赵是盟友关系,齐国支持韩魏合纵攻秦,取得了一些城池,都壮大了韩魏(这些地盘只能给中原的韩魏,齐国拿不到),随即韩魏赵因为变得强大而对齐国傲慢,联手伐齐,乐毅几乎灭了齐国。秦汉之际,刘邦项羽也是盟友,西汉末年,刘秀和赤眉军也是盟友。但是,没有永远的盟友,只有下一个敌人。曹操东战吕布、袁术,客观上保护了袁绍南方的安全,使得袁绍可以从容专门对付北面的强敌公孙瓒。但是曹操也在东征系列中自我强大起来,于是和袁绍这个前盟友转而敌对起来。
当曹操转而和北面(河北地区)的袁绍在官渡大打起来的时候,东南方的孙策一度打算偷袭这个“四战之地”中倒霉的曹操的老窝许昌,但是孙策很不幸地被人射死了,十八岁的弟弟孙权接班,在人生地不熟的江东能站稳就不错了,于是不得北上。而南方湖北荆州的刘表,手下又没大将,只是刚刚接收了一个刘备,若是用刘备为将北上打曹操的老窝,给刘备兵多了,就怕刘备跑出去自立山头,给他兵少了,又不足以成事,于是拖着,终于没有北上。
曹操就趁机和袁绍父子打了六年,终于迫死袁绍父子,尽占北方四州,再加上自己的中原,成为地盘最大的一处英豪。期间,西边的马腾、马超父子,也打算袭击曹操的西侧,但是在曹操部属的游说下,终于放弃了。
曹操的成功,很大程度来讲也是幸运。因为从地理位置来讲,从政治影响力上来讲,他都处于劣势。袁绍能够一直容忍曹操拿着汉献帝呆在中原,是因为需要以他来对抗袁术、吕布和刘表。而袁绍和袁术本是堂兄弟和盟友,但是俩人反目为仇了,袁术拉拢了吕布和刘表为党友,这就使得袁绍不得不派出曹操南下到中原占取地盘,以对抗袁术、吕布、刘表阵营。如果袁绍能不跟弟弟袁术反目,则曹操就没有机会了。所以说,曹操是幸运的。袁绍连一个弟弟都不能安结,是他走向被动的原因。当然,也不能全怪他,袁术也自有实力和大志。袁绍既然看中了北方,势必南方就为他人所占,他派出的代理人曹操在中原又野心勃勃。
袁绍和曹操在官渡角力的时候,前代理人曹操还是处于弱势的,袁绍是有机会胜利的。曹操手下当时虽然有关羽、张辽这样的猛将,荀攸、郭嘉这样的谋臣,但中原经过黄巾蹂躏和董卓的残灭,经济基础不强,曹操此前取得的吕布和袁术(山东南部到江苏北部)地盘因为新占不稳,也不能指望(实际上,它们私下都背叛了曹操),而袁绍的河北地区,则相对地盘广大,人民也未伤元气,又有颜良、张郃等猛将,田丰、许攸等谋臣,甚至借来了胡人的骑兵,曹操不过是以中原两三个郡的财力,对抗袁绍的若干州。但是袁绍还是败了,这就不是曹操的运气了,而是曹操能任用智力,并有军事才能。随后袁绍还是可以卷土重来,至少自守冀州的,但他很快病死了。这事就大约是天意吧,非人力所能及了。
此后曹操也就并未能把自己的地盘有显著的扩大,只是在取得中原和北方四州后,把陕西关中这一落后地区的马腾、马超的地盘也占了——这是不可避免的,从GDP角度来讲,曹操凭八州之力,占取难以有外援的陕西一州之地,是势出必然的。
曹操此后走了下坡路,与长江一线的孙权、刘备联盟的对战中,落得失败。随后数次努力,但终于不能饮马长江。这除了南北相距远,地理环境差异大,还有就是收成亦不易,曹操的地盘中也有叛乱,政治上的易见分子也给他掣肘,以及对手孙权、刘备也都是英豪,诸多原因。
随后的南北对峙,促成了孙刘的联合加强。
孙和刘的联合,素来视为美谈,其实也反应了二者都没有一并天下的雄心。东吴西蜀,左右相连,其实各自都难以强大。吴国相对是个大国,蜀国也算是个大国,蜀国的存在,也就制约了吴国的发展。就好像中国是个大国,北面的俄罗斯也是个大国,这就影响了中国能在国际上有所作为。一如从前齐国是大国,但南边的鲁也是大国,就使得齐难以称霸。说中国和俄罗斯联手抵抗远处的美国,实际上中国和前苏联的地缘相靠印发的矛盾,使得二者的联合终究不能稳固,甚至各怀心思。诸葛亮数次北伐,孙权也多次过江,但是双方配合都并不成功,最后一次是孙权半道先撤了,终于令诸葛亮在五丈原又枯呆了几个月而死掉。两国联合,自保可以,但进取甚难,因为地缘相邻的两大国之间要想紧密联合、协调步调,实在是太难办了。他们都不愿意自己身先猛进,去跟曹氏火并,变成炮灰,随即而令盟友的地位加重,从而叫盟友令行天下。这种有节制的北进,其实是理性的选择。所以诸葛亮只愿意在曹氏的大西边去骚扰,根本不去攻击哪怕长安。孙权也只是过江扑腾几下,随后准备依靠大江而逃回——叫他从东路猛进,入旱地,去苏北,入山东,截曹氏的东臂,破釜沉舟地北上,他是不肯的。
所以孙刘联合,并非进取之术。从蜀国的角度来讲,已经吞灭东吴,极长江上下,拥南壁江山,然后再向北与曹氏逐鹿中原。当初刘备非得兴师在夷陵去大战东吴,要复得荆州,可谓正确的战略路线。否则,也只能令自己苟延残喘一些年罢了。即便未来曹魏因为什么原因变得虚弱,恐怕东吴也是会先西上取了西蜀,从而避掉自己遭到的蜀人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对自己的威胁,然而才会北上猛烈去伐灭魏。(后来,恒温要北伐,也是先伐蜀。)而蜀国若能并有东吴之地,则中央集权,统一指挥,左右共进,挟东吴旧地而伐魏,其效能就比孙吴两国联合北伐,强得多了。
可能曹魏也看到了这一点,当刘备试图东伐孙吴时,曹丕反倒发兵去助东吴。从曹魏来讲,希望长江以南不要统一,维持吴蜀分裂的两国状态,显然对自己有利。在曹和吴的联手态势下,刘备不得不流大兵沿江筑寨防御曹人偷袭自己的后路,于是兵力稀释,前锋不锐,遂大败于陆逊。此后,西蜀再无吞并东吴的能力。孙权在刘备随即要死前,面的许多部将上书,是打算向西吞掉西蜀的。若此事成功,则吴国统一长江上下,可以与曹争锋。但曹丕很快发三路兵南下在长江三个据点,只对峙,不猛打,使得东吴因此也就不敢西去,坐失灭蜀的良机。曹魏照旧维持了南方分裂的局面。随后诸葛亮派邓芝等人去武昌,极力谋求与孙权联合。孙权犹豫良久,鉴于形势,只得宣布与蜀讲和。东吴和西蜀,互相都失去了吞并对方的机会。在这种情况下,双方接下来的联合,不过是等着其中某一个被曹魏率先击破罢了。吴蜀的分裂,注定了南方逊于北方。以刘备久经战阵的雄武,当初若能北联曹魏,灭掉东吴,或者以孙权的人多势众,趁刘备新死,诸葛亮执政未稳,乘夷陵大战胜利之威,蜀国南中又有叛乱形势,他不顾曹魏分军三路在长江吓唬他,而硬去灭蜀(或者曹魏退军后),也是有可能的。不过,陆逊这个保守派,反对灭蜀,诸葛亮这个亲吴派,在刘备末期也对攻吴不积极。随后东吴西蜀不过就是各自拖着,不能促成质变。
从前周瑜是力主灭蜀的,刘备也极力要灭吴,而鲁肃、陆逊、诸葛亮之徒,则要左右联合。到底哪个是英雄所见,吾从周瑜也。
三国时代的英雄,所运用的不过就是智和力。这就类似象棋和围棋,象棋里是车马炮的正面拼杀,英雄主义,围棋里是布局谋势,外交、联盟、地理、文化、心理,多种因素的战前设计和总体战略大局规划。相比而言,虽有关羽万军丛中取上将颜良人头的这种车马炮的正面直突拼杀,有张翼德在桥头横矛怒吼谁来身与决战,有吕布与西凉猛将郭汜双骑阵前单挑并且扎了对方肚子,有庞德又在自来搏杀的关羽脑门上凿了一箭,有张辽在合肥城以八百骑兵转战连斗,这些英雄的象棋模式的直前拼杀,但更起决定作用的,则是中国人打仗素来所合的围棋模式,在战前布划和总体谋划上的殚精竭虑。不论是袁绍要占北方一个“方面”以图天下,诸葛亮在隆中说跨有荆益,鲁肃劝孙权极有长江上下,还是具体战役前和战斗中的地理尤其心理因素的设计和指挥,都体现了高超的智,有甚于力的运用。
而这种“智”的体现,主要就是势的谋划和设计。上文谈的这些势,不过是冰山的一角,举凡三国中的某国兴衰,某战役成败,某事的进废,都是相关人物对势的布划的结局。于军事、于人事、于商战,都会有势的营造和思索,势的概念发源于春秋战国,《孙子兵法》也提到,并且成为中国人网状多点面互动思维方式的典型基因。姑且可以再举个小例子,当曹操攻占了张鲁的汉中后,曹操的主簿刘晔就建议曹操向南疾进攻灭蜀地,刘晔说:“曹公破袁绍、征刘表,威震天下。如今拔取了汉中,蜀人听到这个风声,胆子都吓破了,守卫都顾不上了,大军赶紧向前,蜀国可以传檄而定。刘备刚得蜀国,蜀人太不太信任他。如今破了汉中,蜀人振恐,其势自然倾倒。如果缓一阵的话,诸葛亮等人安定蜀民,再去打,就没戏了。”曹操没有听。七天之后,从蜀国那面来的降将说:“蜀中当时一日数十惊,刘备虽然斩杀那些惊乱的军民,也不能安之。”曹操大后悔,但是此时蜀国已安了,再伐蜀,也不能成功了。后来派张郃伐蜀,果然无功。这里刘晔的思维方式就是基于“势”,一种网状多点面的关联互动,综合貌似不关联的多种因素分析和促成事物发展。重视这种势,而不是战斗时的拼杀的力,素为国人的思维习惯。孙子也说“任势”,比如“激水之疾,至于漂石者,势也。”“善战人之势,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,势也。”刘晔这里也提到了“其势自倾”。至于诸葛亮引用孙子说的“其势不可穿鲁缟也”,也是从势的思维角度想问题和做结论。而这种势的运作,往往最终又归结为心理因素的作用,官渡之战去烧乌巢,张辽在合肥城下匹马冲杀,曹操添加生力军战败马超,陆逊在夷陵先把刘备拖疲,刘晔欲趁蜀人振恐而疾进,赵子龙摆空城计吓退曹兵,黄忠在战斗中乘高击鼓一举斩杀疲战中的夏侯渊,吕布端关羽老窝又善待军卒家属令关羽势穷亡走,凡此种种,不胜枚举,可谓三国中的每一事都贯穿了当时人势思维的习性。不可不察,不可不揣摩学习。绝不是小小的用诈和拼力所能表征之。
从前,元朝人罗贯中写了《三国演义》,这书到了明朝时开始流行,写得确实很好,开篇也提到了“天下之势,合久必分”,可惜的是,它随后对三国人的势的思维和行动没有再延续发掘,对三国人的“智”也就卑之不论,而描述的不过是种种诈谋罢了。喜欢诈谋这种小东西,以为人和事的成败只在脑子灵光,善于用诈(这也是对《孙子兵法》的浅读误会),乃至食言不信,就能成事了,乃至塑造了诸葛亮这个“多智”而近于韦小宝的人物形象。本来是下围棋的技艺,结果搞成了唯“出老千”是务。而书写成这个特色,这大约也跟明朝时候的皇权专制很厉害,人们权益没有保障,要靠着诈谋保护自己,于是对于讲诈谋的书就喜闻乐见有关吧。而实际上,三国时代的人的谋略并不在于诈谋,战争的技术也不仅仅是小的诓骗欺诈,而是战略大势和战役小势的布划设计,诸多因素组合促势,体现了人类的卓越智慧和中国的思维习性,绝非话本艺人翻来覆去来个诈败埋伏、虚营以待这种卡通似的想像中的所谓“智谋”。
这些智(势)与力的完美呈现,都保存在史书《三国志》中,鄙人不禁手痒,要把这段文明历史,再现给今人,重现真实的三国,战争历练中精英们的思想结晶,而非太平时代说书人的平民管窥。
总之,诸葛亮终生其实不曾设过一条诈谋,刘备也不曾摔孩子,其它譬如千里走单骑、舌战群儒、三气周瑜、孔明吊孝、黄盖苦肉计等等,几乎所有我们耳熟能详的三国故事,常人随便能提出来的,其实都是罗贯中的文学构造。我们学到的三国,不是真的三国,而是后代话本艺人的“智”和“价值观”。
此外,从人性风格来讲,三国时代前距春秋战国时代也不远,所以当时人对先秦贵族的忠、义、孝、信、节、勇等观念,也还是看重的——虽然是乱世。三国时代的人能成功,往往是因为遵从了这些观念。失败者反之。